失算

    韩俊明听了一夜的鼓点之后就没有什么好脾气，至于说服韩正卿这事儿，也正如他所说，流萤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。

    面对流萤那惨兮兮的样子，他破天荒的没有酸上几句，更没再死缠烂打，流萤虽心里不快，终是说不出什么，就这样，两个人之间多少有些微妙的尴尬。

    转眼便是酒会的日子，天一擦黑，阴云便遮拢上来，风吹树叶哗哗地响。流萤不得已，早早做好了准备，一身牙白的旗袍贴着身子，下摆裁成了鱼尾样式，搭上黑色礼帽，乍看并不出挑，细瞧却是很耐看的。

    瑞之如期上门，韩正卿到底是不放心她，三个人一同坐着车去了现场。

    酒会地点选在法租界，是一早就定下的事情，夜色如一块巨大的天鹅绒覆盖下来，小汽车开进花园酒店，灯火如河，潺潺流淌在花园酒店的每个角落。

    两排高大的悬铃木在锃亮的车漆上投下斑驳的、移动着的影子。还未近主楼，缥缈的乐声先迎了上来，是爵士乐，萨克斯风像一条金色的、光滑的蛇，在晚风里游弋。

    门廊下，除了迎宾的门童，还有几个身着军装、荷枪肃立的卫兵，他们像影子般沉默，为浮华的夜晚平添了一丝紧绷。

    他们赶在下雨之前进了大门，迎宾厅的一侧布置了冷餐，人们入场寒暄，人手一杯香槟，男宾们多是深色的西服或长衫，女宾则是一道更明艳的风景。

    绚烂的织锦旗袍，也有沉静的丝绒，宝蓝的、绛紫的、秋香色，也有大胆的，在墨底上绣出大朵大朵金碧的牡丹，手臂和脖颈间的珠宝，在灯下幽幽地闪光。

    人们三五成群地站着，脸上挂着适宜的笑，那是一种经过长久练习的、不透露任何真实心绪的表情。

    谈话的内容更是海阔天空，从近来的战事到公债的行情，再到新上映的美国电影。

    夫人们笑声如铃，谈论着新来的裁缝，或是某家小姐的婚事，仿佛外面的风雨与眼前这片温馨繁荣无关。

    流萤也端着一杯香槟，细碎的气泡沿着杯壁不断升起。她可晓得香槟的厉害了，再不敢当果汁喝，只在需要的时候抿上一口。

    韩正卿一进门便拉开了距离，径自同华人商会的人闲谈，流萤留意着他的举动，他似是偶尔会同人介绍她，对上眼神的时候，那些人会遥遥举杯示意。

    华人和洋人之间好像有一种天然的壁垒，名义上，她是瑞之的女伴，同她搭讪的大多是洋人，她听不懂洋文，只要陪笑以及耐心地倾听瑞之cao着并不流利的中文蹩脚的翻译，也算是好应付。

    因着瑞之的关系，极少有人问起她的身世，华人里偶有胆子大些的过来攀谈，凡她随便说点什么都会被人称赞，好像只要沾上洋人，一切都不重要。

    约莫九点钟光景，人群中荡开一种水波般微妙的变化。门口的声响略大了些，乐队的曲子虽然未停，但乐声明显渐弱，让出了声场。

    人们的目光纷纷飘向门口，只见主持迎宾的政要疾步上前，满面笑容郑重。

    他来了。

    大帅身着挺括的军装走在中间，肩章与胸前的勋表在灯下闪着冷硬的光。与他并行的军人穿的军服虽然不同，但隆重程度是差不多的，瞧得出其身份同样显赫。

    他们身后的副官同样军装笔挺，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，眼神机警地扫视着四周。

    没瞧见韩宏义，流萤心里提着一口气，不知该放到哪儿去。

    她自然晓得韩宏义这会儿在做什么，可缺席这种场合，也说明他近来的处境应该不太乐观。

    她不该将他卷进来。

    大帅一进门便像众星中的月亮被围在中间。

    流萤的身份，只要不主动攀附，大可以在角落里混几口吃的，看看表演，然后回家。

    她也会想，也许迎春的建议应该采纳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，今晚她也没瞧见卢先生。先前韩宏义说，卢先生罹患恶疾命不久矣，也不晓得是什么病，竟也缺席了今晚的活动。

    大帅也不像传言中那样，身体差到需要卢先生寸步不离地照看。

    她吃一口小蛋糕，又无不幽怨地朝韩正卿该在的方向看一眼，目光却被人群撞散了。

    人们随着大帅的步子移动，缓缓进入了主厅。

    “别紧张。”韩正卿不晓得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，底声嘱咐道，“今晚的节目不错，菜品尚佳，好好享受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同你坐。”流萤撅着嘴抗议，“又不认得那些洋人，我不要同他们坐一起。”

    方才进门的时候，人们拿请柬换了桌卡，因着流萤是瑞之的女伴，她的座位便同瑞之的捆绑在一起。

    韩正卿捏捏她的小脸，“不认识正好，吃饱了才有力气。”

    是了，今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，弄不好一夜都睡不成。

    流萤扁扁嘴，瑞之已经架起胳膊，她只得挽上去，混进洋人堆里。

    宾主落座，晚宴会场按照华人的习惯布置了圆桌，流萤与瑞之同坐，是距离主席台更近一些的位置，看节目的角度也正。

    韩正卿则与华人商会的人坐在大厅的一侧，另外一侧尽是些不认识的生面孔。

    那些人流萤不晓得，韩正卿是知道的，他们是另一个派系带来的人，政商两界的都有，说好听了是合作，实际就是权利交割之下，来分一杯羹的。

    经过这些天的洽谈，本地商会让利无数，却没有换来太多实质性的好处，至此，这边的氛围并没有那么愉悦。

    他同身边的人底声攀谈，目光掠过层层人群捕捉流萤的背影，瞧见瑞之对她照顾有加，他心下稍安。

    他有意让流萤同瑞之呆在一起，一来他不想让她听见商会这边的情形凭白cao心，另一方面，无论时局如何变化，万国商会的地位都不会撼动，属于铁打的万国流水的华会。无论哪家做生意，都要买洋人的账，也正是因此，洋人的座位是很靠前也很居中的。

    他想过最坏的情形，若是有人在酒会上惹事，闹得再大，即便飞枪子儿，也会首要顾及洋人的安全。流萤与洋人呆在一起，总是比华人安全些。

    可他还是失算了。

    歌舞之后是魔术，场内的灯光黑下来，仅有一术追光追着魔术师。

    那人服饰闪亮，动作夸张，表演滑稽，不发一言便能逗笑全场。美女助手更是亮眼，穿着贴身的吊带短裙，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颤动的胸脯和白花花的大腿上。

    韩正卿没有太多的心思欣赏，目光追着流萤的方向，人头攒动，他瞧不真切，又不便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魔术推进到最后高潮的部分，是魔术师请女助手表演逃脱术，美女看似不情愿地进入了玻璃水箱，盖子封上，帷帐拉合，魔术师用力抖了几抖，再一松手，美女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，台上出现的仅有一箱清水，哪里还有美女的影子。

    魔术师夸张地惊讶，探身俯视全场，终于，他双掌一合，快步走下台来。追光将他圈在光圈中间，只见他浑身闪着华彩炫光，走到圆桌前，座位上的美女正是那位漂亮的女助手。

    掌声雷动，叫好声不断，美女助手娇羞地握住魔术师的手，被他牵着走回了舞台。

    二人在观众的掌声中谢幕，灯光恢复了通明，韩正卿目光一凛，豁然起身，那美女助手的座位刚好就在瑞之旁边，原本属于流萤的位子，现下空空如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