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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102:荒谬当道,爱拯救之

    

Chapter102:荒谬当道,爱拯救之



    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,艾斯黛拉意识到自己要做的不仅仅是照顾孩子们的生活起居、将他们养大成人。除了生活之外,她还要关注他们的内心,以防他们长大成人后走向另一个极端。

    尽管已经过去一个星期,但是一回想起那句“德国人的婊子”,艾斯黛拉仍然会感到刺痛。

    为了解决这个问题,她特地去了趟圣维尔斯医学院、拜访了约瑟夫·米格雷特校长;

    自从去年七月的“冬季自行车馆”事件后,米格雷特校长被德国人以“包庇犹太人”、“证件造假”的罪名逮捕,他在臭名昭著的德朗西集中营被关押了两个月,然后就被斯图纳普尔将军释放、因为他们征用了医学院作为前线伤兵养伤的地方。

    对于艾斯黛拉的拜访,米格雷特校长如以前一样,在办公室里礼貌地接待了她;

    而在办公室的窗边,艾斯黛拉看见那些穿着衬衣的德国士兵们正在草坪上打网球,旁边还有一些脑袋上、胳膊上缠着纱布的士兵为他们鼓掌加油;

    如果不是知道他们是德国人,艾斯黛拉会觉得这里看起来不错,生机勃勃、并没有半点儿颓废病气的样子。

    当她望着窗外的景象发呆时,米格雷特校长为她倒了杯茶,问:

    “今天您来找我、是有什么事情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时隔近一年再见,眼前的这位校长先生苍老了许多;他原本饱满的两腮深深的凹陷了下去,脸上皱纹密布,透着一股凄苦的气质;

    被关在集中营的那两个月时间严重摧毁了他的健康,那身灰扑扑的旧西装挂在他身上空洞地摇晃,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的瘦弱了。

    艾斯黛拉对他的遭遇感到同情和内疚,于是便接过茶杯,轻声说:

    “希望我今天的到访没有打扰到您……事实上我是为了塞缪尔来的……就是您之前交给我的那个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塞缪尔·戈德斯坦?”

    米格雷特校长问出了男孩儿的全名,紧接着就皱起眉头、惊慌地问:“他又闯祸了吗?他是不是给您惹了麻烦?抱歉夫人、请您原谅……我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,他没有闯祸、也没有惹麻烦,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急忙打断了他道歉的话语,委婉的解释说:“只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,我发现这孩子的性格似乎和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……所以我想知道他的父母是否还活着、从前的经历是什么样子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被问及这个问题,米格雷特校长忽然沉沉地叹了口气:

    “这孩子的父母曾经是法国共产党的成员。后来德军进入巴黎、开始清剿城内的反法西斯成员,他的父母在自家的公寓里被纳粹杀死,而他和meimei躲在衣柜的暗格里逃过一劫……事情发生之后,我公寓去找到了他们、将他们带回了医院藏起来……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米格雷特校长忽然用手扶住额头、满脸都是痛苦与悲伤的神情:

    “但是几个月之后,他的meimei患上了肺结核……我们没能治好她……从那之后,塞缪尔就彻底成为了孤儿、并且性情大变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非常憎恨德国人,不止一次扬言要去参军、杀光世界上所有的德国人,甚至有一次在学校的围墙里朝外面的德国士兵扔砖头、以至于他差点被抓走……他是个心中充满愤怒的孩子……我开解不了他,只能希望他可以好好活下去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听完这段身世经历,艾斯黛拉也不由得陷入了沉默:她明白了那个孩子的愤怒来源,但是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做。

    父母被杀、meimei病亡……所有的厄运都压在了那个男孩儿身上,仇恨在他心中燃烧成了愤怒的烈火。

    艾斯黛拉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拯救那个男孩,只能向校长保证说:

    “我向您保证、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他平安长大……谢谢您今天的招待,米格雷特校长。”

    说完,她便要起身告辞,而在她即将推门离去时,身后忽然传来了年长者的话语声——

    “您正在改变他们的命运。您的行为将会影响他们此后的一生。”

    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,艾斯黛拉脚步一顿,回过头定定的看着米格雷特校长,而他也用同样坚定、深邃的目光回望着她,一字一句的对她说:

    “或许将这些孩子的命运交托给一个人、实在是太过沉重;但我相信您能够做到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感谢您的信任,先生。我会全力以赴的。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朝他点头示意,然后便轻轻拉开门离去。

    回去的路上,校长的话语始终回荡在她的脑海里。

    艾斯黛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多么重要的事情,意识到自己的一个选择、一个决定将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。

    ——那些原本会被送往集中营、毒气室的孩子们会在她的保护下长大、走向他们自己的人生。届时战争结束,他们每个人都会在这个世界上立足……他们也许会成为裁缝、厨子、鞋匠,亦或者是学者、政客、商人;但无论是职业的贵贱、还是社会阶级的高低,他们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所在之处发光。

    他们就像兰达——不,是瓦尔特·莱特纳,那个死在了1922年12月20日的男孩。

    她多么想拯救曾经的他,就像现在她正在拯救的孩子们一样;

    她想拥抱他、化解他心中的仇恨。她不想让这个世界上再诞生一个悲伤的、充满痛苦的“恶魔”……他本不应该如此。那个孩子也是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艾斯黛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,她有些伤感、又有些迷茫,思来想去之后,决定还是先和那个孩子谈谈比较好。

    一边这么想、她一边调转车头往修道院驶去;

    在路过一家甜品店时,她忽然想起加缪曾委托她帮忙带一盒薄荷糖,于是她在路边停下轿车、走进店里买糖;

    因为美国的封锁,糖果等食物变成了珍藏在仓库的稀缺品,摆在外面橱柜的,只有用土豆、红薯等食物研究做成的粗制点心。

    好在店主认识作为常客的艾斯黛拉,所以当她开口说要买薄荷糖时,店主立刻殷勤的跑去仓库拿货品。

    在等待的时间中,艾斯黛拉百无聊赖的在柜台前闲逛;当目光扫过着那些粗糙的点心和面包时,她忍不住想到自己刚来巴黎时、这些玻璃柜里摆满了各种形状的巧克力与精致的甜品;

    而如今,那些甜蜜的美味已经在战争的炮火下消失殆尽,真是让人怀念又惋惜……

    就在艾斯黛拉于心中无限叹息时,身后的门铃倏地响起,紧接着、一位瘦高个的女人如一道鬼影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她身边——

    “现在外面这么乱,他居然还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乱跑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熟悉的冷淡语气,熟悉的嘲讽口吻;

    艾斯黛拉惊疑的扭头看向身侧,只见达丽雅斜戴着一只棕色软呢帽、将大半张脸都拢在了阴影里,只有那节雪白如大理石的下颌骨、如一柄锋利的匕首般明晃晃地展露在旁人眼前。

    时隔多月再见,这女人仍是一副倨傲的样子。

    想到几个月前、两个人一起度过的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,艾斯黛拉不禁腹诽,觉得这女人根本不懂感谢与礼貌;

    她心里这样想着,口头上自然也没什么好语气,于是便也冷声冷气的回复说:

    “你这么关心我的事做什么?我去哪儿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吧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话,原本目不斜视的达丽雅忽然垂下眼皮扫了她一眼,阴阳怪气的冷笑道:

    “我只是觉得你那位纳粹丈夫似乎也并不如传闻中的那么爱你……倒是你,你这么维护他、他知道么?嗯?”

    “你如果是故意来惹我的,我不介意找个空地和你打一架!”

    被挑衅到失去耐心的艾斯黛拉彻底愤怒了!她生气地瞪着身边这个“不知感恩”、“不知好歹”的“坏女人”,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被她这样厌恶!

    ——她讨厌这种被阴阳怪气、刻意针对的感觉!与其这样、还不如两个人痛痛快快的打一架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望着这个瞪着眼睛、腮帮子咬紧鼓起的小女孩,原本不苟言笑的达丽雅居然诡异的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她本就生得好看,这样一笑,更是如同雪地里的红玫瑰般,艳丽得动人心魄;

    艾斯黛拉很没骨气的、被这女人的笑容迷花了眼睛,她像是从没见过好看女人似的、瞪大眼睛呆呆看着她;直到达丽雅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,她才从呆滞中反应过来,并逐渐涨红了脸——

    “你、你笑什么笑!我可是认真的!你如果再这么挑衅我、我真的不介意和你打一架!”

    女孩儿恼羞成怒的向对方下“战书”,而达丽雅则是漫不经心的扫了她一眼,抱着胳膊骄矜地道:

    “我没兴趣和一个小孩儿打架……你还是去和你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们打架玩儿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!——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被她的三言两语呛得脸红脖子粗,她想骂脏话,但是又没法儿对着这样一张脸说那么恶心的粗俗话,于是就只能梗着脖子扭过头、恨恨地抱怨道:

    “早知道这样、那天晚上我就不该帮你!真是好心没好报!”

    “那天晚上是你自己主动提出要送我回去的,可不是我求你的。”

    达丽雅的语气无比理所当然,差点把艾斯黛拉给气晕过去!

    她决心不再和这个女人纠缠,当即就要转身离去;于此同时,橱窗的马路上,几名年轻的德国士兵也正说说笑笑的朝着店铺走来;

    在艾斯黛拉转身的一瞬间,达丽雅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,凑在她耳边低声道: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想死、明天就别去夏特莱剧院!”

    她的话音刚落,身后就传来了那几名德国士兵的声音——

    “下午好!兰达夫人!”

    “好久不见!兰达夫人!”

    那几名年轻的士兵笑着围到了艾斯黛拉身边与她打招呼,同一时间、达丽雅也拉低了帽子,迅速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,艾斯黛拉还没搞懂她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,就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马路上。

    「如果你不想死、明天就别去夏特莱剧院!」

    耳边回响着这句话,心中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;

    艾斯黛拉心不在焉的与那几位士兵寒暄了一会儿,然后就等到了从仓库找糖回来的店主;

    拿到想要的薄荷糖之后,她强撑着欢笑的样子与那几名德国士兵道别、心事重重的开车去了修道院。

    而当她抵达修道院时,加缪正在一片废弃的空草地上和孩子们玩踢足球的游戏;

    那只破烂的、废弃皮球不知道是他从哪里搜罗来的,他瘦高的个子和孩子们一起在草地上跑动,笨拙又灵活;草地边站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,他们大声的欢呼加油,气氛很是欢欣热闹。

    艾斯黛拉远远的望着他们,阳光、草地、蓝天、白云、奔跑、汗水、笑容……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鲜活,如此的生机勃勃,生命的至美之处,莫过于此。

    眼睛余光扫到了那站在远处发呆的女孩儿;

    于是加缪便将足球传给一番男孩儿,转身朝她走去——

    “我还以为你会来加入我们。”

    他对她笑着说。

    “我很想,可惜我不擅长踢球。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耸耸肩,将那包薄荷糖扔给了他;

    男人游刃有余的接下,然后就坐在台阶上,随手拆开一颗扔进了嘴里。

    尽管隔着几步的距离,但艾斯黛拉还是可以闻到薄荷的辛辣清凉气味,于是她一边坐下、一边无奈的说:

    “你如果少抽点儿烟,嗓子就不会这么不舒服了。”

    闻此,加缪含着糖一笑,学着她刚才的样子耸肩道:“我也很想戒烟,可惜我不擅长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无语,只能沉默地挪开视线;

    当她的目光落在在草地上飞奔抢球的塞缪尔时,她忍不住叹气一声,问:

    “那个叫塞缪尔的孩子,你了解他吗?”

    “他很聪明,是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。”

    加缪如实回答,并看了一眼身边这愁眉不展的女孩儿;在思考几秒钟后,他决定坦诚说:“我已经听凯瑟琳说过他干的事情了……你打算怎么处置他?”

    “处置?他又不是罪人,怎么用的上‘处置’。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皱眉反驳,然后便怅然道:“我只是在想我们该怎么帮助他而已……一个满心仇恨的孩子,长大之后并不会快乐……而且我不希望他在仇恨的影响下走向极端。”

    “仇恨是一个会汲取人类良知的恶魔。尤其是对于一个极度聪明的人来说,这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,”

    望向草地上扶着腰喘气的男孩儿,加缪的语气也沉重了几分:“那孩子很聪明,如果他生在太平盛世,那他一定会成为某个领域里最顶尖的一类人……可惜他生在当下这个糟糕的时代……他还太小、没能辩清这个世界就被仇恨蒙蔽了眼睛……这可是件坏事。”

    “这让我想到了斯蒂芬(茨威格),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苦笑着道:“他在给茜西的遗书中写过、说他不会为炸弹落在柏林而庆祝……这世界上有一类人很糟糕,但并非所有人都很糟糕。有犯罪者,也有无辜者,而盲目的仇恨、会导致无辜者受难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,她便沉叹着站起身,闭上眼睛、让那携带着万千生机绿意的春风、为她浣洗疲惫的身体和灵魂:

    “我希望这里的孩子们能够长成一个善念的人,朴实无华或是光芒万丈的过完他们的一生……我不希望他们学会仇恨,我希望他们能够保持正确的善良……我希望每个人都快乐的活着、我想尽我所能的改变这世界上的糟糕事……可是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仇恨和痛苦的事情发生呢?这到底是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女孩儿疑惑而悲伤的低语被风吹散,与此同时,她身上那件绿色的纱裙被风吹得高高扬起;

    加缪坐在台阶上、深邃的凝望她的身影,然后轻轻伸出手,以指尖触碰她的一缕裙摆;

    风在她的发间、肌肤间、衣裙间吟唱……它在她身上拥有了生命与具体的形状,他自她的身上闻到了这个世界上代表春天的、最美好的一切——平和的、洁净的、温柔的、充满希望的。

    阳光太过明媚、太过刺眼;他仰头凝望她太久,以至于她身上的颜色都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混乱——

    全部的色彩。全部的力量。既细致又盲目。既谨慎又混乱。

    在颠倒错乱的感官世界里,他听到了自己惊天动地的心跳声;

    于是他狼狈的收回手、闭上眼睛,靠在身侧的廊柱上,半是无奈半是自嘲的道:

    “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从不给我们任何真相,但是它仍有很多爱——荒谬当道,爱拯救之。   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这句话,艾斯黛拉似有所感的睁开眼睛,低头看向了台阶上的男人;

    男人撑着一条腿一条胳膊、姿态悠闲的靠在柱子上假寐;

    艾斯黛拉就这么静静的看了他半晌,然后忽地问:

    “那么——你相信爱吗?加缪先生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个问题,男人睁开眼睛、微笑的望着她,缓慢又坚定的回答说:

    “当然。因为在这个坍塌的世界里……在这样一个人的生命轻如鸿毛的世界里……即使充满了一切的危险和不确定、也一定要有‘爱’——这是一件伟大而了不起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四月午后的春风猛烈又和煦,它席卷这世间的一切自二人之间穿过,又携带着那一声声的“爱”,吹向山林、城市、海洋以及充满硝烟的战场。

    艾斯黛拉的眼睛被风吹红,她想要落泪,但最终却露出了微笑:

    “我们是最荒谬的疯子……居然会在这么可怕的年代去谈论爱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么我很荣幸能和你达成同盟,黛茜小姐。”

    男人微笑着回答,并随手采下台阶边的一朵白色野生雏菊递给她;

    两人相视一笑,一切言语尽在其中。

    此后的余生里,艾斯黛拉经常会回想起这个荒谬的下午……这个充满死亡与战争、两个疯子却坚信世界上仍有爱的下午。

    人生得此知己,真是幸运至极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tbc.